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●张向荣

又到重阳，登高望远、赏菊饮酒、敬老祈寿、感怀往事，已成为节日的大众娱趣。古人关于重阳节令的诗词卷帙浩繁，王维的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传唱古今，其“遥知兄弟登高处，遍插茱萸少一人”已成为重阳登高畅享清气的文学记忆。古人将重阳发扬光大，亦如苏轼赋予了重阳以更深刻的生命内涵。苏轼写有重阳词《西江月·重九》，它细珠密语般穿过时光隧道，带领现代人重温重阳的精神佳境。

点点楼头细雨，重重江外平湖。当年戏马会东徐，今日凄凉南浦。

莫恨黄花未吐，且教红粉相扶。酒阑不必看茱萸，俯仰人间今古。

这首词中，苏轼给我们展示了两个重阳，一个是“昔日重阳”，一个是“眼下重阳”，这是苏轼两种心境的写照。据考，这首词作于神宗元丰六年（1083），时值重阳节，苏轼念及友人徐君猷（一说为其弟苏辙），不免有所感怀。一般而言，作为文人的苏轼遇事有感而发，也很正常。但就当时情境而言，苏轼此重阳并非寻常。因“乌台诗案”而谪居湖北黄州的苏轼，其身边友人至亲纷纷避离，孤独成为他生活中的常态，但时任黄州太守的徐君猷并不计嫌，与苏轼往来密切，此词应为苏轼重阳节送别徐君猷时所做。与友人聚话，这是苏轼黄州时期的生活稀缺品，然而，连这样的稀缺品也可能要缺席时，对苏轼就太致命了。这首词中的两个重阳，一个是红尘嚣嚣的节日气氛，一个是略带友人离别的伤感。所以，旧日的欢聚、眼下的伤别，形成了二律悖反的重阳，两种心境撕扯着苏轼，“当年戏马会东徐，今日凄凉南浦”，节日气氛也随之慨然难言。情谊无处落脚，心境自然无解，苏轼只能放眼看去“楼头细雨，江外平湖”。与此同时，我们也看到了两个苏轼，一个吐槽“莫恨黄花未吐”，一个却在打趣“且教红粉相扶”。重阳节，“情难禁”混杂着“意难平”，显得情绪更为紧迫。

这个时候，“举重若轻”是唯一的疏解方式。苏轼深谙“江河虽殊，其至则同”（苏轼《祭龙井辩才文》）的道理，他用有质感的文字反转着心境，“酒阑不必看茱萸，俯仰人间今古”，放下“两个重阳”的执念，让位给“俯仰之间”。在须弥芥子之中看大千世界，大千世界亦如芥子须弥。苏轼像是一位走了许多路、过了很多坎、看了风景、也彻悟了人生的“过来人”，既在自嘲，又能自解。“红尘弱水三千，只取一瓢饮”，苏轼为自己打开了一扇心门。重阳节的菊花没开，那又怎样啊，有佳人佳景，就不必执着于茱萸，心有天地，这边风光正好。缺了聚乐畅饮气氛的重阳，却被苏轼幻化为“神与物游”的钝感力，独步于生命的旷野。的确，人在特定时期需要高段位的孤独，这种孤独并非寂寞，而是为自己腾出空间，与心灵对话，好好实践一下苏格拉底的命题——“认识你自己”。如此，才能在无解处善待自己，于有心时安驻人生。正如万物都有自己的特性和法度，这首《西江月·重九》词便是苏轼的特性与法度，他移情换物，从外到内，用替代式感知理解了自己所在的人生。就此意义而言，重阳节之于苏轼，不仅不是失去，反而是心境的提新，也迎合了重阳的文化功能：一元肇始，九九归真。将“旧”格式化，为“新”打造空间。苏轼如此，其他文人更是这样，文化气脉从来都是相通的，同样的重阳也发生在白居易身上，白有其诗《重阳席上赋白菊》：

满园花菊郁金黄，中有孤丛色似霜。还似今朝歌酒席，白头翁入少年场。

在这首诗中，白居易也深怀矛盾与不确定，“满园花菊郁金黄，中有孤丛色似霜”，满园金色菊丛中一朵白菊“孤丛”挺立，这样的局面，注定是会被“孤立”起来的。但是，白居易的这个“不确定”是不被定义的，再小的个体也充满着“乐天式”的腔调。“还似今朝歌酒席，白头翁入少年场”，这满满的自如感啊，歌酒席、白头、少年，在白居易那里如千帆过尽，谈笑风生。最打动人的，往往是朴实的，“白头翁入少年场”似童言童语，却理情皆浓。白发只是物理的存在，“出走半生”的老者在芸芸少年场依然是青春的主唱。白居易的重阳诠释了“人是辩证法本身”这个道理。

以历史观照，唐代白居易比宋代苏轼早了二三百年，可知两篇作品的相隔时段也很长。但从叙事逻辑看，苏轼的词起承人生，白居易诗转合生命，二者前后进阶，完美勾勒出古人赋予重阳的生命特质。苏轼在重阳中寻找生命的别样意义，白居易从重阳节中看到生命价值的归一功能。二者在历史的天空迭代辉映，倾情对语。重阳，犹如文学的夜航船，承载起苏轼白居易们的心灵召唤，远在天边的友人的“当年戏马会东徐”，天命自知的“俯仰人间今古”，返璞归真的“白头翁入少年场”。这一路远航，它传递的不仅是文学，更是博观约取的生命态度。

说到生命，重阳的敬老祈寿已成为刻入中华民族基因里的精神与行动。先人从对生命奥秘的莫测探知开始，通过星象崇拜和祭天活动，保持与天共感，从而追问存在。这富有节奏的历史行动打造出年逢农历九月初九的仪式。九月初九，九为阳极数，“阳爻为九”（《易经》），双九双阳，故曰“重阳”或“重九”。汉代重阳习俗已初现，三国时民间就有了重阳节日的氛围，唐代重阳正式被确立为节日。2006年，重阳节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，2012年定重阳为敬老日。重阳属于节日，更是人的精神朝圣。

苏轼和白居易早已远去千年，重阳的诗情画意也逐渐被现代信息工具所替代，诗意问候与聚散感慨正消弭于人们的精神舞台，生命感因之稀薄。也许，面对今天的重阳，我们更要重温古人的心意：以彼诗心，共此节令。

（作者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）炒股融资操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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